以前是云矜言迷了路,他带云矜言回家,时隔多年,现在是他想回家,云矜言来找他了。那一身白衣轻轻鼓动,隔着一弯细水长流,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原地等了许久,把一地青石都等得疲惫不堪。
白容止咧嘴一笑,心中莫名一疼。
跨过一条不宽不窄的河加一节不长不短的巷可以用多短时间?白容止不知道。反正他刚松开手里那柄油纸伞,头顶就被另一片天挡住了。随后便是头顶一记不轻不重的敲打,透着责备与无可奈何。
“我错了。”白容止立刻道,乖乖认错。
云矜言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那你会改么?”
白容止想了想,诚恳道:“不会的。”
他说的是大实话,因为假话云矜言不爱听,听了云矜言会生气,一生气就不理人,恶劣得很。
白容止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话音未落,脚边一声不满的哼哼,年蹬着四只短腿,十分不满地叼着一只灯笼,瞪着伞下的二人。
“厉害啊,把上古凶兽当狗使唤。”白容止乐道。他没问这二位是怎么碰到一块的,他也猜到云矜言能认识年,毕竟这家伙的画像花花绿绿满大街地贴,它自个儿也乐得往画上那花花绿绿的模样长。
“没什么要告诉我的么?”云矜言望着白容止,后者像跋山涉水而来,浑身透着狼狈。
云矜言心中抽抽地疼。他应该早点来的。
白容止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我累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恍惚间,白容止似乎看见云矜言十分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瞬,像是只给他一人看见。
云矜言把伞柄塞到白容止手中,背过来,低下了身。白容止明了,乐呵呵地伸手绕住了云矜言的脖颈,前胸贴上后背,干燥的温暖把陈年的伤疤熨得滚烫。
云矜言背起白容止,年蹦哒了好一会儿,还是只能可怜兮兮地叼着灯,颠着小屁股愤愤不平地跑在二人前边。
白容止莫名地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好像从前也是这样,他睡在一人宽厚的背上,前头一盏灯幽幽地飘着,耳边有风雨声,花香绕满回廊。
刺在他背上的毒针不知何时被拔出,沉重的黑暗里像是从未出现过毒蛇般的目光。
白容止放下了脑袋,听着云矜言均匀的呼吸。听着听着,好像也不那么冷清,满心是安然的睡意。
睡呗,反正有他在呢。白容止这么想着,合上眼,当真沉沉睡去。
***
虽秦宅易主,已不再姓秦,但旧匾未下,新额未上,人们照例称其为“秦宅”,同时议论着这宅子的新主人究竟是谁。
秦常棣又端着一盘茶,这是给新来的客人的。他自愿留下看家,成了这旧秦宅的新管家,内外事务皆由他一人管着,这端茶送水的任务自然也是他挑了。
老人一身布袍,小心翼翼地走在熟悉的廊上,路过一株焦黑的树时顿了顿。这原是棵梨树,今年花势喜人,本以为又是一场丰收。
秦常棣摇了摇头,继续他缓慢的步伐。
梁上突然垂挂下一条漆黑如鞭的长尾,锋锐的鳞片闪着乌金似的光。
秦常棣连忙躬身行礼,道:“您怎么在这儿?”
梁上卷着一只体态修长的黑龙,鹿角蛇身,牛耳鹰爪,分明是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神兽,可那双眼却是妖异的赤色,和地上所行的魔物一模一样。
外界议论秦宅变故,沸反盈天,可恐怕连云矜言也不知道,这座糅杂了东瀛风味的园林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面前这条黑龙。
秦常棣曾胆大到偷这位大人的修为,以至于现在面对它时,恐惧对于敬畏,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那黑龙冷冷地一睥,秦常棣盘中的茶水便是一晃。
“不必给那些客人用好茶。”黑龙开口,声音冰冷,像是随时会离爪割喉。
秦常棣一愣,脱口道:“这……这是为何?”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这一位不是白容止,没那么好说话,它的事不是他能过问的。
黑龙游蛇般飞下梁,冷冷丢下一句,“他们不配!”便消失在了远处。
“你照办就是啦,不用那么多废话!”甩着辫子的少年从檐上探下头来,手上握了好几支糖葫芦,“这是什么茶?”
“市里新上的。我以为那群客人同二位公子认识,应是贵客……”秦常棣皱了皱眉,说道。看来这两伙人有他不知道的恩怨,而他是不得过问的,只要坚定地站在二位救命恩人这边便可。
“倒了,从池子里舀了一杯水便是。就说宅子的茶叶会被烧光了,想喝自己去泡!”少年说完便缩回了脑袋,轻蔑的声音渐远:“老子恶心不死他们!”
那池子里昨夜泡过尸体,用那水来招待客人,显得多大愁多大怨?秦常棣毕竟从盛出大儒的北川出来,“有朋自远方来”从小念到大,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恶心来客。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这壶茶上完再说。
他刚走不久,云矜言便从这条路经过,手上一个包裹,抬着一路明灯直朝一处屋舍行去。
他天生方向感不好,若在白日没有这些灯指路,便会直接从屋顶上过,雨夜有不便,他便让秦常棣帮忙点起了灯。
他一路直奔目的地,没费多少时间便来到一门前,敲了几敲,得到屋内人懒洋洋一声回应后方推门而入,开门的那一瞬便被浓郁的水雾喷了一脸。
云矜言,“……你在做什么?”
诺大房间内一闪翡翠屏风,屏风后水汽氤氲,白容止的声音绕过屏风,飘过飘渺缭绕的水汽,传到他耳边,“如你所见,熬人肉汤啊。”
云矜言把包裹放在屏风边上,好让他一伸手便能够到,垂着眸道:“不许玩太久,暖够了便出来。”
“哦。”白容止扑腾出水花,回应道。
“给你熬了汤,喝完再睡,知道么?”云矜言道。
“哦。”白容止继续扑腾,应得极随意,叫云矜言怀疑他到底听进去没有。白容止长长地打了个呵欠,道:“你哥他们到了?”
云矜言点了点头,点完才意识到白容止看不见,便淡定地应了一声。
白容止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道:“他们有什么安排?”
“阴气未散,先助古寺仙族除尽邪祟。”云矜言道,“兄长说你若着急,可以先行。”
“和你一起吗?”白容止道。
“自然。”云矜言一抬眸,说道。
白容止又打了个呵欠,一眼惺忪地道:“知道了。”
云矜言方转头出门,抬头便见一室氤氲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往门口跑,不由得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吩咐道:“早些睡。”
“知道啦知道啦——”白容止一扬手,把水全溅在了翡翠屏风上,笑道:“云大管家走好咧!”
云矜言不答,迈过了门槛,静静地拉紧了木门,不让那一室温暖流散。
听见门响,白容止知云矜言走了,仰头便道:“喂!”
一只爪子抓上木桶边沿,黑龙从乳白雾气中钻出像是从云间降下。它不说话,冷冰冰地瞧这白容止。
白容止被它盯得发怵,有些心虚地说道:“我们非要这样赤裸相见吗?”
黑龙将长尾伸进桶内,扫起一大片水花,恶狠狠地砸在白容止脸上,仍是黑着脸不说话。
“干嘛呀,你还小么?几千岁的人了还喜欢玩水?”白容止一抹脸,也没生气,唤道:“花夏!”
黑龙那双眸子略一动,仍是冷冰冰的。
白容止啧啧几声,苦口婆心道:“小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