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描金碗里黑乎乎的药汁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早就凉了,散发出一股腥苦之味。
钟九忍无可忍推门进来的时候,孟琮沅已经再无力气低吼出一身凶狠的“滚”来了。
他厌恶的将红木镇纸甩过去,往常他扔出去的东西没几个人敢接的,也接不住的。
然而今天钟九居然接住了,窃喜过后,钟九才意识到,他这一次病得有多重。
钟九忧虑的看了一眼凉透的药汤,心陡然有些下沉。要知道,孙大夫素来尽量不给他开药方,一旦开方子了,就是必须要喝的。
“王爷,”
孟琮沅抬头看他,眼睛血红一片,也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
钟九顿了顿,“您要是不想喝药的话,先去睡一觉吧。”
“睡不着。”
孟琮沅揉揉额头,他的脑袋早已经痛得分崩离析了,蜷缩着身体,只默默忍受着。
“王妃醒了,你不去陪她吗?”
钟九有些心惊,王爷不是那种身体难受,睡不着觉会说出来的,一贯只是默默忍受,直到病倒为止。但他肩上扛着重担,轻易是不会让自己病倒的。
“别跟我提她。”孟琮沅皱了皱眉头,声音冷了下来。
钟九静默了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像孟琮沅这种人,从把东境十几万大军扛在肩上起,他早就不能代表他自己了,他的命也早就不是自己的命了。
失控,不冷静,不理智,这些词从来轮不到他,此刻除了这些词,钟九还看到了隐约的一点绝望,像是一把由里而外生生掐灭的火炭,乌黑,看不到光。
“她果然什么知道。明知自己有孩子了,……”
孟琮沅却兀自说话了,后半截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他那些压抑得找不着出口又从无人知晓的心事,在身体里游荡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还是奔腾而出。
在这样一个幽深无比的夜,显得荒凉无比。
当日,钟九远远的看着王妃抢过那杯酒,一饮而尽,又看着王妃倒在王爷怀里,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等真相揭晓的时刻,这块巨石堵得他快要窒息。
“那,我们还要去东境吗?”良久,钟九又问。
孟琮沅哑着嗓子,声音轻得低不可闻,“你以为,他会给我其他选择吗?”
“可是这里,这个时候,……这时候走的话,我们这些年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钟九一句话堵在胸口,堵了半天,才艰难的说下去。
从回京城那一天起,他们每走一步都是逆风而行,艰难险阻跨过去,才有今日的一点点地方足以立稳脚跟。
皇帝一病,太子说了算,他们投鼠忌器,如果逼得太狠了,搞不好太子就真的登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朝堂上又重新洗一次牌。
本来,姜氏的事情上他们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江东那边也眼看着就要成事了。
还有墨晖领导的吏治改革拔除了这些毒疮,再就是人才选拔制度的试行,眼看就要进入正轨。
接下来就是税制改良,一旦成功,国家就可以往上走一步了……
这样一场意外,等督办吏治的墨晖一倒,吏治这步棋彻底死了,朝中言论控制又会落回姜厉手里。
他们一旦出这京城的大门,就再无回来的可能,除非以叛军之名。
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王爷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太子,到底是个悲剧,还是个笑话呢。
***
那天,钟九死死拉着王爷的胳膊,极尽耐心的劝阻,“王爷你不能去,王妃是个大夫,明知自己有孕,明知那酒有问题……”
太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提要求,一旦是他能提出的要求,就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孟琮沅眼神晦暗,脑海出现那人躺在床上,不住发颤的身子,微弱而冰冷的呼吸。
张了张口,最终给了他两个字。
“放开。”
钟九抵死不从,憋了许久的又一句话说出口。
“王妃明明有孕,为什么不告诉您,您想过吗?”
孟琮沅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所有的话都让钟九说了,他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他第一个孩子,却不告诉他,也不想要那个孩子。
可理由呢,李覃拉着他大骂一顿的时候说得那么清楚,那人为了爱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吃了那么多苦头,能有什么理由让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呢。
哦,不信任,她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瞒着他,在她心里,他是和封慈一样的恶人。
用李覃的话来说是怎么来着。
“你不配,你明知道太子送来的人有问题,却要偏宠她们,明知道害她的凶手是那两人却置之不理。在你心里,她的死活压根无足轻重,她凭什么让你替她办事呢。”
孟琮沅突然想起,许久以前她曾经问过他关于孩子的问题,当时他如何回答早就模糊不清了,而她却是婉言拒绝了的。
还是说,只是因为他对她的忽视。
可这些理由也太浅薄了,那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啊,为了一条性命她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这样的风险也太不值了,他宁愿相信她只是不知道。
最后,孟琮沅还是从钟九身边绕了过去。
“我答应了顾先生,要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