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和常晓成疑惑的看向范应珏,只见他脸上的落寞渐渐被忧愤代替, 轻轻拍着椅子的扶手, 道:“你们二人,还有李尚源是我这些年见过的最有天分的门生, 但老夫之所以看重你们, 并不是因为你们文章做的花团锦簇——你们道试、乡试的卷子我都看过了,看久了翰林院里那些谄媚的文字, 再读一读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文章,只觉得肺腑中清爽非常!”
他顿了一顿, 接着道:“因此, 我也不打算在你们面前隐瞒——老夫与静山兄,已是多年之交, 这回承蒙他一番好意, 让我这老头子又重回京城。只是人在其位,就得谋其职!静山兄将奏表交于皇上之后,我曾苦苦劝诫他,如今民困兵乏, 不是挑起战争的时机。只是他一味迎逢皇上的心意, 把我的话都当做了耳旁风。而朝中的官员如今见风向大转,连曾经一心拥立太子的陆家都已经放弃了, 更是无人再提让太子回京之事。老夫虽然年迈, 但事关国体, 老夫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皇上一错再错。老夫这几日闭门不出, 是打算上一本奏章, 要求皇上安抚边境,召回太子,让明王早日离京就藩。”
陆钧和常晓成听了范应珏的话,都陷入了沉思,这本奏章一呈上去,范应珏肯定会被罢官,至于会不会治罪,那就要看皇上的心情了。范应珏也看着陆钧他们两人,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和反应。奏章他已经写好,正打算送入宫去。他相信眼前的这两个少年都不是平庸之辈,他们一定不会和那些庸俗之辈一样惊慌失措,出言劝阻自己。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陆钧和常晓成的脸上没有不安和焦虑,他眼看着陆钧站起身来,将他们带来的茧绸打开,一层层绸缎密匝匝裹得紧紧的,然而拉开几尺之后,里面却空了一块,扎着一卷用锦帛包好的书信。
陆钧将东西递到范应珏面前,对他说道:“老师所想的,学生如何不知?只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不一定非要采取这种玉石俱焚的办法……”
范应珏满面疑惑,几步走到陆钧面前,接过信匆匆一看,惊道:“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陆钧将杨文茵的父亲在归乡途中与自己父亲相遇,自知有人要加害于他,便将东西托与自己的父亲保管,可谁知道那些人却连陆钧的父亲一同杀害,幸好在那之前,陆兴琛已经将这些信件和自己的家信一起寄回了洛陵。
离开了范应珏的官邸,陆钧和常晓成的心里并不轻松。如今已是二月初四,再过几天会试就要开始了。
会试的日子早已确定,是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三日。考试过程也和乡试相差无几。二月初七,考试的“席舍图”也就是座次已经公布。聚集在会馆中的举人们看过之后,都没有了高谈阔论的心情,一个个回到自己屋内,认真揣摩着考官的文风喜好,只求自己的文章能得判卷之人的青睐,让自己多年来所追逐的梦想,在这一场漫长的考试之后变成现实。
二月初九四更时分,一名名举子带着自己的考篮,在寒风中聚集在了贡院门口。或许是相信没有几个人敢在天子脚下用夹带私藏这种低劣的手段作弊,会试的搜查宽松许多。号房和济南贡院一样的窄小,不过却干净些,看样子建造的也颇为用心。至少没有蜘蛛网,也没有垒的参差不齐的墙砖。陆钧像上次一样收拾好东西,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题目——会试的本经题。
大魏会试二月十五结束,二月底就要发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批阅完几千人的所有文章,还有第二场的论、诏、诰、表,五道判语,以及第三场的策问,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考官们所注重的,也就只有首场第一篇经义了。
陆钧拿到考题一看,会试果然和地方乡试不同,考的都是些歌功颂德的段落。第一题便是来自《左传襄公十一年》的一句话:“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第二篇则是“利,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
这些题目并不生僻,第一篇也是陆钧在国子监的时候练习过的。陆钧相信只要他稍加润色,肯定会是一片佳作。只是,会试的关键不仅仅是文采,还要保证自己的观点“政治正确”,尤其是符合如今皇上和出题官的心思。
这个题目的意义在陆钧眼里十分明确,可见主考官也用了些心思——居安思危,一个“安”字,是赞扬当今皇上治理之下的太平盛世,又一个“危”字,就是让众人去想,“危”在哪里,“危”从何来?矛头自然是直指北方边境。不禁要“思危”,还要“有备”,如今一批批涌入京城的兵士,隔三差五闯入城中鞑靼聚居地搜寻的卫军,传闻中已经进入戒严状态的宣府、大同几座边城,这些不仅仅是防备,而是箭已经搭在弦上,只待向目标射去了。
如果没有这段时间的经历,陆钧也许会和许多京城的百姓,座上的士子一样,为此内阁的决定拍案叫好,为皇上的英明大唱赞歌。可是现在的他,看着居安思危这几个字,心中想的却是城外不断被军事骚扰的百姓,因筹集军粮增加的税款而倾家荡产的商户,曾经的黄步宇,后来的李公公那骄横的嘴脸,还有陆睿涵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格物格物,格的是人心……”